板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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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橋霜
平陽城十裏外的城郊。
臨時搭建的校場站滿了人, 從高處看去，密密麻麻也七零八落，只不管如何看, 和登記在冊的軍戶數量相比，相去甚遠。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炷香，值離帶著名冊開始清點。
莊文沖作為將領, 看著校場上零零散散的人, 低下了頭, 心裏想著的是江酌昨日說過的那句話——要麽就來, 要麽就死。
江酌掛著長刀，沒有說話。
三年的沙場經驗叫莊文沖脫胎換骨，江酌又何嘗不是？他在京城的波譎雲詭中沈澱得冷峻非常, 身居高位所帶來的威嚴與氣勢叫人不敢直視, 他雖沒有說話，但靜默時的氣場, 便叫莊文沖忍不住低下了頭。
他心裏想著的是昨日自己問出口的那句話：“要是沒人來怎麽辦……”
話音剛落，莊文沖便知道不對——這句話不僅對自己的不信任，也是認輸，這一場較量，他不僅輸給了匈奴, 也輸給了自己, 他管教不了下屬，是個失敗的將領, 兵敗失守除了缺糧, 責任在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校場之上依舊人影了了，莊文沖在這樣的嘈雜與靜默裏, 握起拳頭又松。
香燃盡了，香灰倒下之時，莊文沖跪了下來，請軍法。
只他話音剛落，校場東側和西邊各烏泱泱來了一群人，聲勢浩大——
莊文沖倏然擡頭。
江酌也跟著看了過去，許久，淡聲道：“你不是問沒人來怎麽辦嗎？”
“發陣亡撫恤。”
那些一直不肯露面的將士們一聽要給他們發陣亡撫恤，當即就怒了——那京城來的小太子是個什麽玩意，老子還活得好好的，就敢給他燒紙！編到一半的籮筐被楊忠扔到一邊，他拿上長槍，便帶著人往校場來了。
莊文沖站起來，看著這兩撥人，心中有數——這些人都是軍營裏的硬骨頭了：“東面來的是楊忠，他是世襲的軍籍，土生土長的洛北人，在軍中算得上是副將，便是老爹在時，他在軍營裏也很說得上話，洛北軍裏頭，很多人都聽他的話。”
江酌掃了一眼，估算，以楊忠為首領來的這群人，起碼有三千，確實份量不小。
“西面的這些是流匪……”莊文沖默了默，似是在措辭，只他思來想去，依舊沒找到合適的形容，雖是隱隱覺得不對，但還是道，“……領頭的叫徐壽，是個刺頭，平時打仗他們倒是上也拼，卻很獨，不怎麽聽軍令，總是自己打自己的……”
簡單兩句，洛北軍如今的局面可見一斑，用“分崩離析”形容也不為過。
莊文沖介紹這些人的功夫，楊忠便帶著人過來了——他站在點將臺下，卻上下打量江酌，語氣輕蔑：“你就是京中來的太子？”他說著，往後看了他的兄弟們一眼，眼神暗含戲謔，不多時，江酌便依稀聽到人群中有人管他叫“小白臉”。
楊忠聲音裏含著笑：“聽說太子殿下，是莊將軍的外甥……”
“閣下是哪位？”
“在下楊八萬，乃是洛北軍，莊將軍麾下的一名副將。”他說的是諢號，態度可見惡劣。
“縮頭烏龜也好意思自稱莊將軍的副將？”江酌語氣平常地反問道。
“你！”楊忠勃然大怒，“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皇室子懂什麽，老子擒槍殺敵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他幾次出言不遜，令在場的人色變——此人再怎麽說也是太子，可江酌面上卻不見半分慍色。
“我們沒找你們，你們反倒先喘上了！”楊忠眼底猩紅，頸側的青筋暴起，“朝廷要是真把我們當人看，就不會讓這些殺親屠城的流匪做我們洛北的兵！他們殺了我們的親人，燒了我們的田屋，到頭來還要吃我們的糧，住我們的地！放他娘的狗屁！”
他的唾沫星子濺到江酌靴前，原本還擔心楊忠會不會沖撞太子的將士們聽到這話，頓時瞪紅了眼眶。
江酌舒指重握刀柄，擡眸：“就因為這樣，你們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故土被匈奴侵略踐踏，袖手旁觀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江酌一字一句，不高聲，卻直擊人心，他冷冷反問道，“你們這樣，又與那些流匪，有何區別？”
“我——”楊忠原本氣血翻湧，卻被江酌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
江酌亦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既然楊將軍痛苦如斯，不願再做大梁的兵，不願保護大梁的百姓，那今日，我便允你脫了軍籍，脫了這身甲，山高海闊，好走不送。”
江酌這番話說得決絕，像是根本不在意楊忠和他這三千兵馬放在眼裏，楊忠想著他帶來的兩萬兵馬，不由握緊拳頭：“他們燒殺搶掠，濫殺無辜，我有什麽錯！該走的是他們！”
“他們為非作歹，那便該提刀砍了他們。”江酌凝視著他，問道，“怎麽，當初在戰場上，你為何沒有殺了他們？是因為不夠恨嗎？還是說楊將軍驍勇如斯，卻連幾個流匪也砍不動？”
楊忠張了張口，可半晌卻答不上一句——當初朝廷帶兵來剿匪，帶頭屠城的流匪其實早已被殺，這些年莊文沖為了安撫洛北的將士，又殺了不少流匪，事到如今剩下的這些，雖然做過打家劫舍的勾當，卻基本沒有傷人。只當初朝廷的旨意來得太叫人心寒，叫楊忠他們一怨便怨了這麽多年，哪裏管得了算不算遷怒……
“這些年來，洛北戰火不斷，便是三歲小兒都懂得要爹爹給他們刻木劍，曉得要殺匈奴、護山河。”江酌每多說一句，楊忠的臉色便沈一分，這人溫溫爾雅，可每一句都像是一個耳光，打得擡不起頭，“楊將軍高義，不願與宵小同流合汙，便是眼睜睜看著平陽城落入匈奴之手，也無妨。”
這便是在說他連三歲小兒都不如了，楊忠大喝道：“夠了——不要再說了！”
另一邊，西面來的以徐壽為首的將士們也到附近。
他們行動孤僻，便是到了偌大的校場，也只是聚在角落裏，不與洛北的將士們靠近——這三年來，他們被充洛北軍，好容易擺脫流匪的身份，卻不曾想日子過得還不如流匪！
吃穿用度，樣樣都是軍營裏頭最差的——洛北的兵能睡帳篷，他們只能露宿荒野，洛北的兵能有趁手的兵器，他們便只能撿被打死的匈奴兵掉下的刀，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得撿洛北的兵剩下。
可就算憋屈，他們也忍了，誰讓他們做了流匪，害過人家，遭人恨是應該的。
徐壽先前便這麽想，甚至還安慰同他一起的將士，可泥人還有三分氣性，時間長了，又如何能忍。
江酌道：“既然當年迫害百姓的流匪都已經處置，那他們雖有罪，卻不至死。”
徐壽他們走到跟前，瞥了一眼雙眼瞪得通紅的楊忠，硬氣道：“太子殿下說得簡單，可你看看洛北的那些兵，哪個不恨我們？他們做縮頭烏龜，我們跟著小莊將軍到處籌糧，他們又有哪個看得起我們？”
“洛北的那些兵？”聞言，江酌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你自己不就是洛北軍。”
徐壽被江酌這一眼嚇住了，自知失言，只能嘟嘟囔囔道：“這話也就殿下敢說，換做我們，還沒出門就被人打了……”
“那便打。”
江酌話音一落，兩邊的人都倏然看了過來，不可置信。
這些年，楊忠和徐壽的人私底下發生過不知多少沖突，是一直被莊文沖壓著，才沒鬧到分道揚鑣的地步，只他們大打出手，這三年軍法不知請了多少回，還是第一次有人跟他們說“那便打。”
“當真？”徐壽不敢相信地看著江酌。
江酌理了理自己的臂縛：“今日死傷，概不負責，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他說完，徑直轉身離開，像是真的不管。
後頭的人面面相覷。
楊忠看著徐壽：“你方才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難道還真的想對老子動手不成？”
“呵，老子早他娘看不慣你了。”
……
氣氛劍拔弩張，戰火一觸即發。
莊文沖跟在江酌身後，走得不安心：“這樣下去不會出事吧，可別匈奴還沒打，我們自己人先把自己人打死了——”
話音一落，徐壽的拳頭已經砸在了楊忠的臉上！
力道之大，楊忠直接跌了出去！
點將臺前倏然混亂起來。
拳肉相擊的聲音叫人頭皮發麻，黃土飛揚，蓋不住哄叫之聲。
江酌卻放心得很，看了莊文沖一眼：“他們都忍太久了，雙方心中都有氣，能出出氣也好。”
莊文沖聽他雖然語氣淡淡，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卻如有實質般，壓得他心口沈甸甸的。
“方才你稱呼徐壽為流匪，便可見偏心，雖不是行動，但從心底裏還是瞧不上他們的。”
莊文沖張了張口，卻無法反駁，只能聽訓。
“徐壽他們理虧在前，本就委屈，你一偏心，便會助長楊忠他們的氣焰，你想壓制，動用軍法，徐壽他們本也有錯，可你的軍法卻只對楊忠，這便是不把徐壽他們當作洛北軍的人看。”
江酌點到為止，重新轉頭去看他們：“他們需要一個出口，發洩出來，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
械鬥還在繼續，聲嘶力竭，塵土紛揚。
“俺娘便是被你們的人給害的！俺出門時，她還說給俺包餃子，叫俺早點回家吃……”
“俺的媳婦還懷著身子，頭天夜裏俺還摸到他在動，可轉眼，人就沒了，一屍兩命啊！”
“俺的娃才兩歲，他剛會叫爹，路都走不穩，你們怎麽下得去手！”
“你以為俺們想當流匪嗎？要是有的選，誰願意做匪！”
“村子裏鬧災，糧食長不成，跟地主借糧食，卻害了女娃，俺殺了人，除了當土匪還能做什麽！你以為俺願意嗎！”
“俺們上山，就是為了掙口飯吃，可寨主說要是搶不到糧食，就要殺我們的媳婦、娃，做下酒菜，我們能怎麽辦！”
……
每個人臉上鼻青臉腫的，可打到最後，竟是涕泗橫流，他們顫巍巍倒在地上，痛苦地呼嚎著，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全都發洩出來……
楊忠和徐壽一個倒在地上，一個半跪著，臉上都是傷，還見了血，他們怒視著對方，明明一臉兇相，可眼底的恨卻沒了。
世道如此，又有誰是容易的呢。
江酌坐在營帳裏，眸光很沈，聽外頭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便道：“準備晚膳吧，今夜吃好一點。”
翌日，還沒到集合的時間，校場上便站滿了人，甚至不用督促，便已經操練起來——昨日各自為伍的場面不見了，大家聚在一起，都是洛北軍。
江酌站在點將臺上，擲地有聲：“匈奴猖獗，掠我疆土，辱我百姓，罪無可恕，只如今平陽城還落在他們手裏，我們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園插著別人的王旗嗎？”
將士們齊呼道：“不能！”
“我們世世代代住在平陽城，平陽城是我們的家，是我們大梁的國土，他們進來作甚！今日我們便要將他們從我們的家裏趕出去！匈奴不滅，無以家為！”
“匈奴不滅，無以家為！”
“犯我國土，雖遠必誅！”
……
江酌馬到洛北的第十天，便從匈奴手中拿回了平陽城，軍情傳回京中，舉國歡慶。
朝堂之上。
諸臣恭賀道：“太子殿下有勇有謀，文武雙全，乃是聖上與大梁之福啊。”
“我大梁苦無將久矣，如今太子殿下橫空出世，首一戰便打得敵軍節節敗退，奪回平陽，當真是少年英才。”
“匈奴猖狂已久，屢次越過我大梁邊界，太子此番北上，一展國威，定能殺殺他們銳氣，叫他們輕易不敢再犯！”
李霃將奏折看了幾遍，眼底帶著淡淡的笑意與驕傲，只福吉離得近，看到的是聖上的面色蒼白與疲憊。他站在一旁，低聲喚：“聖上……”
還未說完，泰安帝便擡了擡指，制止了他的話音：“太子得勝是好事，我朝已許久沒有這樣的喜事了，待將士們歸來，朕定是要論功行賞。”
“皇上聖明！”
今日有喜，朝臣們的折子便少了許多，他們又談論了幾句國事，這才下朝。
只從龍椅上下來，行到無人之處，泰安帝便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福吉大驚，下一瞬便看到泰安帝用來掩口的帕子滿是血跡，濃稠的血跡從唇角滴落下來，落在地上，觸目驚心……
福吉惶恐，剛想說話，便聽李霃含著血沫道：“傳……馮太醫來……”
談嬤嬤匆匆往宮裏去，一進長樂宮，便稟退了宮女，湊首到太後耳邊：“聖上召了馮太醫。”
太後倚靠在美人榻上假寐，聲音淡淡：“可知是為了什麽？”
談嬤嬤低下頭來：“聖上咳血了。”
聞言，太後倏然擡頭，飛快撥著手裏的佛珠，眼睛轉了轉：“……皇後肚子裏的孩子，好似快七個月了吧。”
“還有兩個月，便要臨盆了……”
太後擡目望去，看著宮墻之上的卷雲：“皇上病重，若是這時洛北出了事……”
談嬤嬤心口突突地跳，不敢應這話。
“你說哀家是不是又要忙起來了？”
洛北今日下了雪，江酌騎在馬上，毛領被朔風吹得輕晃，正在往莊家行去——已經不知多久沒有去莊家了。
拿下平陽城，已經小半個月了，莊文沖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出要去看看：“從前你也不常回來。”
“莊夫人一看到我就嫌。”江酌輕聲道，“只如今，倒是希望她能再嫌我一回也好。”
莊文沖的馬跟在江酌身後，陪他一塊兒逛，還有一個巷口就要到莊家的功夫，江酌忽然看到有小販在賣簪子——
不是京中那種珠玉簪子，而是手刻的木簪。
江酌看到什麽，下了馬，在小販的鋪面裏撿了個小羊簪子，兩只角不算長，模樣可愛。
莊文沖看到了：“這是原羚，只有洛北有，你要送給誰？”
“還能有誰？”
莊文沖想起來了，驚訝：“聖上和太後同意你和元春在一起？”
其實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的文書早已送到洛北，只莊文沖忙著打仗，根本沒空去看。
江酌給了小販一兩銀子，小販不敢要，但江酌已經重新上馬，還將簪子收進了懷裏：“你管這麽多。”
“那是我弟妹，我還不能問了？”
江酌回眸看他：“我記得你比我小。”
莊文沖頓時急了：“你才小——”
話音沒落，一陣急急的馬蹄作響掩蓋掉了莊文沖的話聲，那人是從城外來的，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太子、小莊將軍，匈奴又打過來了！”
兩人同時肅了面容，調轉馬頭，齊齊往城外去。
半月前的大敗，讓匈奴短暫擁有過的平陽城再度失去，只溫暖的屋舍和噴香的米面叫他們難忘，他們知道洛北來了新將軍，他們有兵馬和充足的糧食，想要把他們打得不敢再出來，而他們什麽也沒有，也正因為什麽也沒有，所以無可失去，野心勃勃。
江酌疾馳在荒漠上，身穿鎧甲，黑色的戰袍在烈風中翻飛，他目光淩冽，看著二裏外的匈奴軍：“對方來了多少人？”
斥候趕上江酌的馬：“最多五千。”
江酌面色凝重：“只有五千？”
斥候吃了一口風：“只看到這些，不知道有沒有埋伏。”
馬蹄聲響成一片，風雪被飛揚的塵土攪弄得像是濃煙翻滾，江酌身作前鋒，像一支長劍直直往匈奴軍去。他們跑得很快，氣勢如虹，在臨靠近匈奴的時候，兵馬分成兩翼，像是張開的大手，要把這群匈奴包圍其間。
匈奴見勢不對，集中兵力想要在被包圍之前，突破重圍，只他們的尾翼太長了，很快便被大梁的兵馬圍住。
交鋒的聲音很快響起，大刀直沖面門而來，勢如破竹，江酌仰身躲過，劈刀而去，拉開距離，他反應很快，手腕一轉，在攻防之間變成了出擊者，一下子占據上風，瞬息之間，便砍下了敵軍的首級。
洛北軍勢如猛虎，縱身一躍之間，徹底將匈奴軍團團圍住，他們掉轉馬頭，立刀而向，沒有猶豫，招招致命。
天色昏沈，風卷著雪，卷著沙，蒼茫曠野落入一片灰蒙之中，遙遙看去，像是一片渾濁不堪的泥濘大海，匈奴軍淹沒其間，殘喘掙紮，可不論他們怎麽抵擋，卻依舊無法突破包圍，洛北軍就像是蒼茫雪海裏的一張大網，氣勢磅礴的吞噬蠶食著裏頭的蝦兵蟹將。
鵝毛大雪，北風凜冽，鮮血濺濕了江酌的臉，他砍下敵軍最後一名將領的首級，斜刀而立，血珠滴進塵土裏，周圍的將士們舉著人頭歡呼著又一場勝利。
好容易突圍的匈奴兵見狀，頭也不回地往前跑，馬不停蹄，像是珍視好容易撿來的命。
雪開始下大，在疾馳中視線漸漸模糊。
江酌撞開雪霧，帶兵追擊，眼看著匈奴士兵沖進山谷裏，他凝眸許久，帶人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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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搭建的校場站滿了人, 從高處看去，密密麻麻也七零八落，只不管如何看, 和登記在冊的軍戶數量相比，相去甚遠。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炷香，值離帶著名冊開始清點。
莊文沖作為將領, 看著校場上零零散散的人, 低下了頭, 心裏想著的是江酌昨日說過的那句話——要麽就來, 要麽就死。
江酌掛著長刀，沒有說話。
三年的沙場經驗叫莊文沖脫胎換骨，江酌又何嘗不是？他在京城的波譎雲詭中沈澱得冷峻非常, 身居高位所帶來的威嚴與氣勢叫人不敢直視, 他雖沒有說話，但靜默時的氣場, 便叫莊文沖忍不住低下了頭。
他心裏想著的是昨日自己問出口的那句話：“要是沒人來怎麽辦……”
話音剛落，莊文沖便知道不對——這句話不僅對自己的不信任，也是認輸，這一場較量，他不僅輸給了匈奴, 也輸給了自己, 他管教不了下屬，是個失敗的將領, 兵敗失守除了缺糧, 責任在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校場之上依舊人影了了，莊文沖在這樣的嘈雜與靜默裏, 握起拳頭又松。
香燃盡了，香灰倒下之時，莊文沖跪了下來，請軍法。
只他話音剛落，校場東側和西邊各烏泱泱來了一群人，聲勢浩大——
莊文沖倏然擡頭。
江酌也跟著看了過去，許久，淡聲道：“你不是問沒人來怎麽辦嗎？”
“發陣亡撫恤。”
那些一直不肯露面的將士們一聽要給他們發陣亡撫恤，當即就怒了——那京城來的小太子是個什麽玩意，老子還活得好好的，就敢給他燒紙！編到一半的籮筐被楊忠扔到一邊，他拿上長槍，便帶著人往校場來了。
莊文沖站起來，看著這兩撥人，心中有數——這些人都是軍營裏的硬骨頭了：“東面來的是楊忠，他是世襲的軍籍，土生土長的洛北人，在軍中算得上是副將，便是老爹在時，他在軍營裏也很說得上話，洛北軍裏頭，很多人都聽他的話。”
江酌掃了一眼，估算，以楊忠為首領來的這群人，起碼有三千，確實份量不小。
“西面的這些是流匪……”莊文沖默了默，似是在措辭，只他思來想去，依舊沒找到合適的形容，雖是隱隱覺得不對，但還是道，“……領頭的叫徐壽，是個刺頭，平時打仗他們倒是上也拼，卻很獨，不怎麽聽軍令，總是自己打自己的……”
簡單兩句，洛北軍如今的局面可見一斑，用“分崩離析”形容也不為過。
莊文沖介紹這些人的功夫，楊忠便帶著人過來了——他站在點將臺下，卻上下打量江酌，語氣輕蔑：“你就是京中來的太子？”他說著，往後看了他的兄弟們一眼，眼神暗含戲謔，不多時，江酌便依稀聽到人群中有人管他叫“小白臉”。
楊忠聲音裏含著笑：“聽說太子殿下，是莊將軍的外甥……”
“閣下是哪位？”
“在下楊八萬，乃是洛北軍，莊將軍麾下的一名副將。”他說的是諢號，態度可見惡劣。
“縮頭烏龜也好意思自稱莊將軍的副將？”江酌語氣平常地反問道。
“你！”楊忠勃然大怒，“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皇室子懂什麽，老子擒槍殺敵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他幾次出言不遜，令在場的人色變——此人再怎麽說也是太子，可江酌面上卻不見半分慍色。
“我們沒找你們，你們反倒先喘上了！”楊忠眼底猩紅，頸側的青筋暴起，“朝廷要是真把我們當人看，就不會讓這些殺親屠城的流匪做我們洛北的兵！他們殺了我們的親人，燒了我們的田屋，到頭來還要吃我們的糧，住我們的地！放他娘的狗屁！”
他的唾沫星子濺到江酌靴前，原本還擔心楊忠會不會沖撞太子的將士們聽到這話，頓時瞪紅了眼眶。
江酌舒指重握刀柄，擡眸：“就因為這樣，你們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故土被匈奴侵略踐踏，袖手旁觀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江酌一字一句，不高聲，卻直擊人心，他冷冷反問道，“你們這樣，又與那些流匪，有何區別？”
“我——”楊忠原本氣血翻湧，卻被江酌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
江酌亦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既然楊將軍痛苦如斯，不願再做大梁的兵，不願保護大梁的百姓，那今日，我便允你脫了軍籍，脫了這身甲，山高海闊，好走不送。”
江酌這番話說得決絕，像是根本不在意楊忠和他這三千兵馬放在眼裏，楊忠想著他帶來的兩萬兵馬，不由握緊拳頭：“他們燒殺搶掠，濫殺無辜，我有什麽錯！該走的是他們！”
“他們為非作歹，那便該提刀砍了他們。”江酌凝視著他，問道，“怎麽，當初在戰場上，你為何沒有殺了他們？是因為不夠恨嗎？還是說楊將軍驍勇如斯，卻連幾個流匪也砍不動？”
楊忠張了張口，可半晌卻答不上一句——當初朝廷帶兵來剿匪，帶頭屠城的流匪其實早已被殺，這些年莊文沖為了安撫洛北的將士，又殺了不少流匪，事到如今剩下的這些，雖然做過打家劫舍的勾當，卻基本沒有傷人。只當初朝廷的旨意來得太叫人心寒，叫楊忠他們一怨便怨了這麽多年，哪裏管得了算不算遷怒……
“這些年來，洛北戰火不斷，便是三歲小兒都懂得要爹爹給他們刻木劍，曉得要殺匈奴、護山河。”江酌每多說一句，楊忠的臉色便沈一分，這人溫溫爾雅，可每一句都像是一個耳光，打得擡不起頭，“楊將軍高義，不願與宵小同流合汙，便是眼睜睜看著平陽城落入匈奴之手，也無妨。”
這便是在說他連三歲小兒都不如了，楊忠大喝道：“夠了——不要再說了！”
另一邊，西面來的以徐壽為首的將士們也到附近。
他們行動孤僻，便是到了偌大的校場，也只是聚在角落裏，不與洛北的將士們靠近——這三年來，他們被充洛北軍，好容易擺脫流匪的身份，卻不曾想日子過得還不如流匪！
吃穿用度，樣樣都是軍營裏頭最差的——洛北的兵能睡帳篷，他們只能露宿荒野，洛北的兵能有趁手的兵器，他們便只能撿被打死的匈奴兵掉下的刀，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得撿洛北的兵剩下。
可就算憋屈，他們也忍了，誰讓他們做了流匪，害過人家，遭人恨是應該的。
徐壽先前便這麽想，甚至還安慰同他一起的將士，可泥人還有三分氣性，時間長了，又如何能忍。
江酌道：“既然當年迫害百姓的流匪都已經處置，那他們雖有罪，卻不至死。”
徐壽他們走到跟前，瞥了一眼雙眼瞪得通紅的楊忠，硬氣道：“太子殿下說得簡單，可你看看洛北的那些兵，哪個不恨我們？他們做縮頭烏龜，我們跟著小莊將軍到處籌糧，他們又有哪個看得起我們？”
“洛北的那些兵？”聞言，江酌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你自己不就是洛北軍。”
徐壽被江酌這一眼嚇住了，自知失言，只能嘟嘟囔囔道：“這話也就殿下敢說，換做我們，還沒出門就被人打了……”
“那便打。”
江酌話音一落，兩邊的人都倏然看了過來，不可置信。
這些年，楊忠和徐壽的人私底下發生過不知多少沖突，是一直被莊文沖壓著，才沒鬧到分道揚鑣的地步，只他們大打出手，這三年軍法不知請了多少回，還是第一次有人跟他們說“那便打。”
“當真？”徐壽不敢相信地看著江酌。
江酌理了理自己的臂縛：“今日死傷，概不負責，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他說完，徑直轉身離開，像是真的不管。
後頭的人面面相覷。
楊忠看著徐壽：“你方才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難道還真的想對老子動手不成？”
“呵，老子早他娘看不慣你了。”
……
氣氛劍拔弩張，戰火一觸即發。
莊文沖跟在江酌身後，走得不安心：“這樣下去不會出事吧，可別匈奴還沒打，我們自己人先把自己人打死了——”
話音一落，徐壽的拳頭已經砸在了楊忠的臉上！
力道之大，楊忠直接跌了出去！
點將臺前倏然混亂起來。
拳肉相擊的聲音叫人頭皮發麻，黃土飛揚，蓋不住哄叫之聲。
江酌卻放心得很，看了莊文沖一眼：“他們都忍太久了，雙方心中都有氣，能出出氣也好。”
莊文沖聽他雖然語氣淡淡，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卻如有實質般，壓得他心口沈甸甸的。
“方才你稱呼徐壽為流匪，便可見偏心，雖不是行動，但從心底裏還是瞧不上他們的。”
莊文沖張了張口，卻無法反駁，只能聽訓。
“徐壽他們理虧在前，本就委屈，你一偏心，便會助長楊忠他們的氣焰，你想壓制，動用軍法，徐壽他們本也有錯，可你的軍法卻只對楊忠，這便是不把徐壽他們當作洛北軍的人看。”
江酌點到為止，重新轉頭去看他們：“他們需要一個出口，發洩出來，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
械鬥還在繼續，聲嘶力竭，塵土紛揚。
“俺娘便是被你們的人給害的！俺出門時，她還說給俺包餃子，叫俺早點回家吃……”
“俺的媳婦還懷著身子，頭天夜裏俺還摸到他在動，可轉眼，人就沒了，一屍兩命啊！”
“俺的娃才兩歲，他剛會叫爹，路都走不穩，你們怎麽下得去手！”
“你以為俺們想當流匪嗎？要是有的選，誰願意做匪！”
“村子裏鬧災，糧食長不成，跟地主借糧食，卻害了女娃，俺殺了人，除了當土匪還能做什麽！你以為俺願意嗎！”
“俺們上山，就是為了掙口飯吃，可寨主說要是搶不到糧食，就要殺我們的媳婦、娃，做下酒菜，我們能怎麽辦！”
……
每個人臉上鼻青臉腫的，可打到最後，竟是涕泗橫流，他們顫巍巍倒在地上，痛苦地呼嚎著，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全都發洩出來……
楊忠和徐壽一個倒在地上，一個半跪著，臉上都是傷，還見了血，他們怒視著對方，明明一臉兇相，可眼底的恨卻沒了。
世道如此，又有誰是容易的呢。
江酌坐在營帳裏，眸光很沈，聽外頭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便道：“準備晚膳吧，今夜吃好一點。”
翌日，還沒到集合的時間，校場上便站滿了人，甚至不用督促，便已經操練起來——昨日各自為伍的場面不見了，大家聚在一起，都是洛北軍。
江酌站在點將臺上，擲地有聲：“匈奴猖獗，掠我疆土，辱我百姓，罪無可恕，只如今平陽城還落在他們手裏，我們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園插著別人的王旗嗎？”
將士們齊呼道：“不能！”
“我們世世代代住在平陽城，平陽城是我們的家，是我們大梁的國土，他們進來作甚！今日我們便要將他們從我們的家裏趕出去！匈奴不滅，無以家為！”
“匈奴不滅，無以家為！”
“犯我國土，雖遠必誅！”
……
江酌馬到洛北的第十天，便從匈奴手中拿回了平陽城，軍情傳回京中，舉國歡慶。
朝堂之上。
諸臣恭賀道：“太子殿下有勇有謀，文武雙全，乃是聖上與大梁之福啊。”
“我大梁苦無將久矣，如今太子殿下橫空出世，首一戰便打得敵軍節節敗退，奪回平陽，當真是少年英才。”
“匈奴猖狂已久，屢次越過我大梁邊界，太子此番北上，一展國威，定能殺殺他們銳氣，叫他們輕易不敢再犯！”
李霃將奏折看了幾遍，眼底帶著淡淡的笑意與驕傲，只福吉離得近，看到的是聖上的面色蒼白與疲憊。他站在一旁，低聲喚：“聖上……”
還未說完，泰安帝便擡了擡指，制止了他的話音：“太子得勝是好事，我朝已許久沒有這樣的喜事了，待將士們歸來，朕定是要論功行賞。”
“皇上聖明！”
今日有喜，朝臣們的折子便少了許多，他們又談論了幾句國事，這才下朝。
只從龍椅上下來，行到無人之處，泰安帝便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福吉大驚，下一瞬便看到泰安帝用來掩口的帕子滿是血跡，濃稠的血跡從唇角滴落下來，落在地上，觸目驚心……
福吉惶恐，剛想說話，便聽李霃含著血沫道：“傳……馮太醫來……”
談嬤嬤匆匆往宮裏去，一進長樂宮，便稟退了宮女，湊首到太後耳邊：“聖上召了馮太醫。”
太後倚靠在美人榻上假寐，聲音淡淡：“可知是為了什麽？”
談嬤嬤低下頭來：“聖上咳血了。”
聞言，太後倏然擡頭，飛快撥著手裏的佛珠，眼睛轉了轉：“……皇後肚子裏的孩子，好似快七個月了吧。”
“還有兩個月，便要臨盆了……”
太後擡目望去，看著宮墻之上的卷雲：“皇上病重，若是這時洛北出了事……”
談嬤嬤心口突突地跳，不敢應這話。
“你說哀家是不是又要忙起來了？”
洛北今日下了雪，江酌騎在馬上，毛領被朔風吹得輕晃，正在往莊家行去——已經不知多久沒有去莊家了。
拿下平陽城，已經小半個月了，莊文沖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出要去看看：“從前你也不常回來。”
“莊夫人一看到我就嫌。”江酌輕聲道，“只如今，倒是希望她能再嫌我一回也好。”
莊文沖的馬跟在江酌身後，陪他一塊兒逛，還有一個巷口就要到莊家的功夫，江酌忽然看到有小販在賣簪子——
不是京中那種珠玉簪子，而是手刻的木簪。
江酌看到什麽，下了馬，在小販的鋪面裏撿了個小羊簪子，兩只角不算長，模樣可愛。
莊文沖看到了：“這是原羚，只有洛北有，你要送給誰？”
“還能有誰？”
莊文沖想起來了，驚訝：“聖上和太後同意你和元春在一起？”
其實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的文書早已送到洛北，只莊文沖忙著打仗，根本沒空去看。
江酌給了小販一兩銀子，小販不敢要，但江酌已經重新上馬，還將簪子收進了懷裏：“你管這麽多。”
“那是我弟妹，我還不能問了？”
江酌回眸看他：“我記得你比我小。”
莊文沖頓時急了：“你才小——”
話音沒落，一陣急急的馬蹄作響掩蓋掉了莊文沖的話聲，那人是從城外來的，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太子、小莊將軍，匈奴又打過來了！”
兩人同時肅了面容，調轉馬頭，齊齊往城外去。
半月前的大敗，讓匈奴短暫擁有過的平陽城再度失去，只溫暖的屋舍和噴香的米面叫他們難忘，他們知道洛北來了新將軍，他們有兵馬和充足的糧食，想要把他們打得不敢再出來，而他們什麽也沒有，也正因為什麽也沒有，所以無可失去，野心勃勃。
江酌疾馳在荒漠上，身穿鎧甲，黑色的戰袍在烈風中翻飛，他目光淩冽，看著二裏外的匈奴軍：“對方來了多少人？”
斥候趕上江酌的馬：“最多五千。”
江酌面色凝重：“只有五千？”
斥候吃了一口風：“只看到這些，不知道有沒有埋伏。”
馬蹄聲響成一片，風雪被飛揚的塵土攪弄得像是濃煙翻滾，江酌身作前鋒，像一支長劍直直往匈奴軍去。他們跑得很快，氣勢如虹，在臨靠近匈奴的時候，兵馬分成兩翼，像是張開的大手，要把這群匈奴包圍其間。
匈奴見勢不對，集中兵力想要在被包圍之前，突破重圍，只他們的尾翼太長了，很快便被大梁的兵馬圍住。
交鋒的聲音很快響起，大刀直沖面門而來，勢如破竹，江酌仰身躲過，劈刀而去，拉開距離，他反應很快，手腕一轉，在攻防之間變成了出擊者，一下子占據上風，瞬息之間，便砍下了敵軍的首級。
洛北軍勢如猛虎，縱身一躍之間，徹底將匈奴軍團團圍住，他們掉轉馬頭，立刀而向，沒有猶豫，招招致命。
天色昏沈，風卷著雪，卷著沙，蒼茫曠野落入一片灰蒙之中，遙遙看去，像是一片渾濁不堪的泥濘大海，匈奴軍淹沒其間，殘喘掙紮，可不論他們怎麽抵擋，卻依舊無法突破包圍，洛北軍就像是蒼茫雪海裏的一張大網，氣勢磅礴的吞噬蠶食著裏頭的蝦兵蟹將。
鵝毛大雪，北風凜冽，鮮血濺濕了江酌的臉，他砍下敵軍最後一名將領的首級，斜刀而立，血珠滴進塵土裏，周圍的將士們舉著人頭歡呼著又一場勝利。
好容易突圍的匈奴兵見狀，頭也不回地往前跑，馬不停蹄，像是珍視好容易撿來的命。
雪開始下大，在疾馳中視線漸漸模糊。
江酌撞開雪霧，帶兵追擊，眼看著匈奴士兵沖進山谷裏，他凝眸許久，帶人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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